在3·11大地震之后 日本建筑师伊东丰雄给同行们写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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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在2011年3月11日日本大地震发生之时,知名建筑师、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伊东丰雄正在位于涩谷的办公室开会。在摇摇晃晃的楼梯上,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经手设计的仙台媒体中心的情况。仙台媒体中心开馆十周年庆祝会原本就定在地震后一天的12日,不料天灾先至。
仙台媒体中心大震无虞,其中无人伤亡,只是屋顶出现部分坍塌,一些玻璃破损,书架上的书散落了一地。这栋建筑是伊东丰雄在阪神大地震(1995年)灾后不久设计的,他用心良苦地设计了许多针对地震的防范措施,依然出现了问题。
地震发生后,伊东丰雄数次前往灾区,每去过一次都不禁自问:“自己设计的建筑究竟为何物?它们以何人为对象,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而进行的设计?”灾后重建之际,土木工程专家们受到了各自治体(日本的行政单位,相当于中国地方政府)的邀请,而建筑师门前却门可罗雀。伊东丰雄认为,许多建筑师因为自己被遗忘而深感沮丧,然而这一现象的发生,建筑师自身亦难辞其咎。“如果当真想加入到灾后重建中去,平日便不应仅仅执着于个人展现,而应以低姿态更多地参与社会活动。”
“每一位建筑师,都是出于为社会、为人类造福的目的而设计建筑,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便是去问那些立志从事建筑设计的学生们,他们想要实现自我价值的初衷是什么时,得到的答案也几乎可以说是绝对的 ,那就是:为人类所聚集之处,赋予一个新的形态。 ”
在反思建筑师这一职业的同时,他也加入到了重建的实践工作中去,卸下建筑师这一萦绕周身的盔甲,单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思考建筑,“融入社会当中,以积极的姿态去创造建筑”。他开始通过建筑与自己对话,更与灾民对话,与那些失去了家园和亲人的老幼对话,之后熊本县的“大众之家”项目便是从这些对话中诞生的。
九寨沟地震过后,让我们在为密切关注灾区动态的同时,从伊东丰雄的反思中重新审视灾后重建以及建筑与人类社会的关系。
《无法审视人类同自然的关系,所谓为灾区民众提案便是无稽之谈》
文 | 伊东丰雄 译 | 李敏
三月末,我与同为建筑师的山本理显、内藤广、隈研吾和妹岛和世四人结成了“归心会”,目的是针对灾后重建问题共同思考和行动。作为建筑师的我们,虽然平素总在从事公共建筑的设计,却经常同自治体与居民处于对峙的立场。自治体认为建筑师是一群总是对他们的方针提出反对意见、专找麻烦的人,而居民们也认为建筑师总是自命不凡、固执己见,于是对我们敬而远之。同样,建筑师们聚集在一起时会做的事情,必然是批判官员,将那些因无法得到共鸣而产生的抱怨一吐为快。
试想,我们建筑师中,未曾有一人为一己之私而去设计建筑,然而为何却如此无法获得社会的信赖?我一直以来都在不断思考,如何将这种存在于双方之间的互不信任感消除。立足这次地震灾害,我想重新思索建筑师究竟能够为社会做出何种贡献。我想归心会的成员们均是因为同一种想法聚集到一起的。在震后初次造访仙台之后,我向归心会成员们发送了以下邮件。

归心会
《从仙台归来》
山本理显先生、内藤广先生、隈研吾先生、妹岛和世女士:
本周我去了仙台,周五周六共两天一晚。夜里宿在宫城县南部白石市的站前旅馆。期间我造访了仙台媒体中心和东北大学工学部,也同仙台市奥山市长进行了会谈,并在市政职员的带领下了解了仙台新港以及荒浜地区等沿海灾区的情况。
仙台市中心的主要街道,建筑物受损较小,商店也已重新开张,如同未曾经历过灾害一般。然而时不时会看到瓷砖脱落的大楼,公共建筑也均几乎处于闭馆状态,馆内或恐是顶棚剥落、隔架倾倒等超乎想象的损伤状态。
仙台媒体中心的外部除面向主街道的一层玻璃肋拱破损外,无其他损伤。中心内部图书馆双面玻璃构造的一块内侧玻璃破裂。七层(顶层,放置有草绿色拉古路夫家具的楼层)南侧一部分天花板同荧光灯掉落。

受灾后的仙台媒体中心内部
值得庆幸的是,灾难中无人员伤亡,建筑也仅遭部分损伤。然而即便如此,仙台市修缮科在检测其安全性过后表示,从筹备预算开始修复到重新开馆需要花费一年以上的时间。这似乎是因为灾后重建的重点放在了多达两百所以上的院校以及保健设施上,而其他教育设施位于其下。从修缮科的立场而言,这一决策确实极具说服力。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邀请终生学习科的职员到场,向市长坦言了我们的想法。我们希望能够早日开放中心,使它成为东京建筑师与东北地区建筑师商谈如何携手加入灾后重建的一个据点,即便仅仅是一层也好。同时出席的东北大学小野田先生与艺大的桂英史先生对此也表示赞同。市长体察到我们的心意,向我们保证,努力在五月一日连休前开放部分场馆。本次共同出席的终生学习科科室的三位工作人员,包括科长在内均为女性,我对市长奥山女士以及其他在场女性敏锐的理解力与脱离官场的率真感到自愧不如。在这种非同寻常的事态之下,男性往往无法如此这般设身处地地思考。
但虽是部分开放,我们依旧面临种种问题。虽然现在无法断言,但如果顺利的话,五月初我们可以在仙台进行交谈。届时市长也将莅临。
另外,我从小野田先生处得知,由阿布仁史、小野田泰明、本江正茂、塚本由晴、小岛一浩等约四十名建筑师组建的团队ArchiAid 已开始向全世界寻求援助,欲以此投身于灾区重建计划中来。因此在仙台的第一次协商,将在我们五人与ArchiAid的建筑师之间进行,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另外,我觉得我们也应当为募捐尽一份力,之前我也曾以本人事务所——伊东事务所以及个人名义向媒体中心捐款两次。

仙台媒体中心(外观) ©宫城县观光科
这次访问仙台市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正在逐步恢复生机与活力的市中心同沿海灾区的落差。至今为止媒体已对沿海地区情况进行了全面广泛的报道,似乎已无须赘述,但眼前仙台新港与荒浜地区的惨状实在令人心痛到难以言喻。
新港上,排列着近百台普锐斯和雷克萨斯新车的残骸。其破损程度即便是同翻斗车正面相撞也不可能如此惨烈。车内灌满了海水。
而荒浜地区的惨状就仿佛是被投下了原子弹的广岛一般。目光所及之处,遍是漠然向远方延伸的废墟荒野。
我们踏入了在那片荒野之中孤零零残存的荒滨小学。海啸曾淹没到这栋四层建筑的第二层,因此一二层的地板上布满了淤泥。一层是一二年级教室,当时孩子们得以在楼顶避难,躲过一劫。然而他们却在楼顶上目睹了自己的家园与亲人们饱受海啸折磨的情景。一想到如今他们在避难所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便心如刀割。我至今无法忘却教导主任孤身一人在建筑二层中整理沾满泥巴的教材的身影。
虽然处境万分艰难,但包括市长在内的市政职员、媒体中心工作人员、小野田先生以及本江先生均情绪冷静、精神饱满。他们虽已是疲惫不堪,却依旧努力鼓舞自己振作起来。
看着眼前的他们和荒浜惨烈的情景,我觉得自己已无法仅仅沉浸于当初感物伤怀的情绪之中。既然情况危急,索性背水一战。
其实我心中依旧有踌躇——身为局外人的建筑师,是否应当加入被海水冲毁的沿海村庄与城镇的重建计划当中;是否可以抛开政治与行政事宜由我们来直接参与。然而我的心态正在发生变化,我开始希望能够在各个层面参与各种问题的探讨。
因为我们当中有能够与中央官署直接取得联系的内藤先生和隈先生,因此若与东北的建筑师们携手,应当能够提出现实性的方案。我非常赞同妹尾女士所提议的在避难场所放置洁净的桌椅这种微型提案。同时针对地方规划,我认为也可以提出暂无现实依据的理想型提案。

伊东丰雄
从一九七一年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以来,建筑界几乎没有出现类似新陈代谢派对都市的提案。内向与抽象的时代如今仍在延续。我意识到,如今正是打破这种局面,重新修复建筑师与社会间联系的绝佳机会。
我会这样想,原因之一是这次的地震灾害并非发生在像神户那样的大都市,而是发生在了渔村和农村。
这次经历地震灾害,也经受了包括核泄漏等直接性灾难的,并非居住在都会的人们,而是与大海和土地朝夕相处的人们。尤其对于从事渔业的人们而言,即使他们深知大海可怖的一面,依然要同大海为伴。
恐怕对于他们而言,无论我们提出如何让人安心的街道与住所的提案,他们依旧会因无法抛弃大海而回归故土。因此在为他们做打算时,一直以来头脑中只有“都市”这一概念的我们,必须摒弃旧观念,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以往的价值观。
如果无法从根本上重新审视人类同不断变化而又故我的自然间的关系,而仅仅驻足于同量性、抽象性的自然间的关系的话,所谓为灾区民众提案便是无稽之谈。反言之,若能在重新思考同原生态自然间关系的基础上,提出针对街道与村落的方案,则无论它如何不现实,都将会成为极好的信息。这将会是一个能够重新审视已渗透到我们建筑师身体发肤,让我们深信不疑的近代主义思想的绝佳机会。
在同奥山市长会面的过程中,她提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在震灾过后,流浪汉们突然活跃了起来。大街小巷均是无家可归的人,原本就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前辈们便开始发挥他们的经验去照顾新人。人们因失去了身边之物变得平等,虽然这也许只是转瞬即逝之事。
市长也提到,在没有汽油、没有公交、没有水等情形下,人们习惯了排队,习惯了等待。的确,我们生活在一个即便电车晚点一分钟也会心神不宁的社会中。日本拥有引以为傲的世界尖端交通技术、建筑技术和通信技术。然而这些高精度的技术又将引领我们去向何方?灾害之后,曾经对精确不懈追求的日本社会上空,浮现出无尽的空虚感。
请原谅我没有做适当整理仅凭意识流写下了这封邮件。在这样一个时刻,我认为大家能够脱离个体、抛弃自我、同心协力。我真切期望能够利用这一不可多得的机会做些什么。
如果时间合适,我希望四月我们能够聚上一两次, 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二〇一一年四月三日
伊东丰雄
五月一日,归心会的第一次研讨会于由我主办的东京建筑塾里召开。现场,我针对灾后重建提出了自己的三个基准。第一点是,不批判。我认为批判是局外者做的事。所谓不批判,就是不以第三者的身份对事物评头论足,而要时刻意识到自己本就是从事灾后重建的当事人。第二点是,从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起。我们应当主动行动起来去解决灾区面临的问题,无关大小。另外一点是,思考脱离身为建筑师个体的“我”时所能做的事情。建筑师们均是出于为社会做贡献的目的去设计建筑,然而却终究局限于设计出被称为作品的个人展现行为中,无法摆脱被拘束于近代主义中的自我。这对于制作东西的人而言是一大问题,如果无法将这一问题彻底地重新进行诠释,建筑师的未来将无从谈起。
(书摘与图片节选自《建筑,从那一天开始》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