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库西的极简美学:效果、节奏、力量
你很难找到一个人能比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更好地诠释“二十世纪早期先锋艺术家”这个词,活出前卫而令人向往的一生了。布朗库西是一个罗马尼亚农民的儿子,在1904年和毕加索前后脚来到了巴黎。不过不同的是,这位雕塑家的旅程是全靠双脚走出来的。几年后,他进入了罗丹的工作室成为一名学徒,然而不久便放弃了这位大师的技巧方法,彻头彻尾重新定义了“雕塑是什么”。他改造了自己的形象,蓄起黑胡子,穿上简单的白色衣服,独居,在巴黎塞纳河左岸简陋的蒙帕纳斯工作室搭起炉灶,一人烹饪一人食,俨然一个禁欲苦行的人。正是这时候,他最喜欢的创作对象从飞鸟游鱼和贵妇名媛,变成了精美得令人目瞪口呆的抽象艺术,原料基本都是光滑的大理石或不沾一点锈迹的黄铜。
此后好几年的时间里,布朗库西穷得几乎食不果腹。1926年,他最杰出的作品之一,第一版的《空中之鸟》(Bird in Space)因为在美国边境被拦截而名声大噪,海关官员觉得这算不上什么艺术。就连跟他站在同一个战壕的艺术家们,也常常不明其然。据说毕加索(亦或者是马蒂斯)曾经把布朗库西1916年的作品《X公主》(Princess X)比作是一根竖立的大阴茎(这是一件光滑透亮的黄铜雕塑作品,描绘的是法国精神分析学家玛丽·波拿巴公主的抽象裸体半身像)。然而,1957年,布朗库西去世,这个越来越避世退隐的罗马尼亚人被尊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雕刻家之一。四十年代,美国收藏家佩姬·古根海姆(Peggy Guggenheim)开始购买他的作品,她成了这位艺术家的迷妹,说他“一半是个精明的农民,另一半是真正的神”。近几年,人们给了他极高的评价,称他为后世铺平了道路,贯通中世纪的抽象主义艺术和战后的极简主义风格。虽然终其一生,布朗库西也没有找到一位固定的艺术商,但不管怎样,他最终还是征服了艺术品市场:就在去年,创作于1913年的铜质雕塑《沉睡的缪斯》(Sleeping Muse)在佳士得拍卖行拍出了5700万美元的好价钱,一时震惊四座,但这个价码在今年五月拍出的另一件作品《少女的风姿》(La Jeune Fille Sophistiquée)面前就相形见绌了,这件1932年创作的抛光黄铜雕塑其实描绘的是英裔美国女继承人以及在蒙帕纳斯工作室帮忙的作家南希·库纳德(Nancy Cunard),在拍卖会上以7100万美元拍出。
该如何解释这样的发展轨迹呢?今年夏天,纽约市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和古根海姆博物馆将分别举办两场小型展览,邀请艺术爱好者们重温布朗库西留下的灿烂遗产。两场展览都展示了本博物馆的藏品,这并非偶然。虽然布朗库西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巴黎度过——从一战到二战,他都在巴黎创作,而且似乎对战争浑然不觉——但纽约对他的艺术人生来说也举足轻重。大家普遍认为,正是在1913年美国军械武器展上,布朗库西正式踏足国际舞台;他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艺术赞助商也是个纽约客。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年,美国几所顶尖的博物馆正挤破了头抢着要他的作品。“没有美国人,可能就不会有我的这些作品,甚至我如同没有存在过一般。”1955年,布朗库西曾这么设想过。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的藏品中仅有11件布朗库西雕塑作品,但每一样都配上了优雅而简练的介绍。其中包括早期的图腾般的《麦雅斯特拉》(Maiastra,1910-1912),这尊雕塑大体可以分为两部分,上身是一只大理石雕刻的神秘长颈鸟,栖居在下半部分石灰岩雕刻柱状底座上;展馆中还有两个不同版本的黄铜雕塑《空中之鸟》,分别创作于1928年和1941年;还有创作于1918年的7英尺高的橡木雕塑作品,这也是他标志性的成熟作品之一——《无尽之柱》(Endless Column)。除了《无尽之柱》直接立在地上以外,其他的雕塑作品都稳坐在布朗库西自己设计的底座上。这些底座都经过了精雕细琢,各不相同,材料往往和雕塑的材质风格迥异,布朗库西认为,底座也是整体构图的重要因素。值得一提的是,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的这件《麦雅斯特拉》,其实是两件作品的合体,底座部分实为1908年的作品《双人女像柱》(Double Caryatid)。
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和古根海姆博物馆的这两场展览,可见布朗库西在当时和整个时代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甚至在巴黎搅动文艺界的那些激流,都与他不太搭调。他“臭名昭著”的黄铜雕塑《波嘉妮小姐》(Mlle Pogany)在1913年军械武器展上也让许多参观者大跌眼镜、乱了阵脚。这尊卵形大理石半身像,塑造了一位头微微前倾、有着昆虫一样大眼睛的少女,即便在一个世纪后的今天看来,布朗库西的表现形式依然标新立异。这幅作品的模特是他的缪斯,匈牙利风景画女画家玛格丽特·波嘉妮(Margit Pogany)。布朗库西颠覆了肖像雕塑的一切原则,并以此为乐——他的塑像中人物的面部特征精简成迷人的标点符号,但却有种超凡脱俗的和谐与统一。“他完全抛弃了雕像的忠实再现,”布朗库西的第一位赞助商,特立独行的纽约律师约翰·奎恩当时总结说,“但他追求的是效果、节奏和力量,不是写实、重现和相似性。”
不出几年,布朗库西又进一步简化了作品中的细节描绘,在《新生儿》(The Newborn,1915)这样的作品中,只留下一个线条简洁流畅的卵状物体,给人一种原始的感觉。所有这一切都归功于布朗库西对形式和表面的重视和他对雕塑内在本质、在光影下的流动变换的不懈追求。“想想,要是这优美的东西被凿出了眼睛、耳朵和头发,岂不是糟蹋了?多遗憾啊,”他和一个法国记者谈到了自己具有争议性的作品《X公主》,“这些材料本身圆润的线条如此美丽,像纯金一样闪耀,能够包容这世上所有的女性肖像原型。”
在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中,这种极简主义可以在他鸟类的作品中一览无余,《年轻的鸟》(Young Bird)就是一个典型。雕像的外形和鸟神似,这只小鸟羽翼丰满,但全然不需要外部的羽毛、腿脚或者羽翼来证明。在这方面,最惊世骇俗的作品还是他1928年创作的抽象轻盈的《空中之鸟》了。一根抛过光的细长的青铜椎体直直戳向天空,脚底下是圆柱形的石头底座,然而换一个场合,这件杰作到美国海关官员口中就成了“厨房用具或医疗设施”,是一种商品,必须得缴纳昂贵的进口税。布朗库西呢,在他们看来只是一个“手艺精湛的铜器抛光者”,他可以入境,但不可能是一位艺术家。后来经过旷日持久的诉讼,多亏朋友爱德华·斯泰肯(Edward Steichen)和其他支持者的证词,法官勉强同意,尽管这个东西不像只鸟,但“看起来还是很讨喜的”,在一些人眼中,可能就是所谓“艺术”吧。
除了《无尽之柱》,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还展出了两件布朗库西的木雕作品,其中就包括滑稽可爱的《苏格拉底》(Socrates,1922),它的结构头重脚轻,看起来摇摇欲坠。这个塑像的原型很可能是它的朋友,作曲家埃里·克萨蒂(Erick Satie),因为他们给对方起了外号,分别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然而布朗库西创作于1924年的《公鸡》就更有趣了,他把公鸡的形象压缩到一块樱桃木里,正如已故的策展人卡洛琳·兰西纳(Carolyn Lanchner)在布朗库西作品展的简介中介绍的那样:“一闪而过的灵光,让你认出,这个优雅的抽象雕塑原来就是谷仓之王”。
布朗库西的许多大型木质雕塑在小巧的古根海姆博物馆展出,这些作品错落有致地栖居在博物馆的一个塔型展馆中。这次展览的亮点当属1921年创作的《亚当和夏娃》(Adam and Eve)和1938年的《王中之王》(King of Kings)。这两件作品兼收并蓄,似乎吸取了罗马尼亚民间雕塑和非洲雕塑的精华。然而看到古根海姆博物馆1912版的《缪斯》(Muse),你就更加挪不开步了。白色大理石雕琢出女性的头和颈,而布朗库西创作这件作品,自己的雕塑就是法国男爵夫人勒内-伊兰娜·弗兰尚(Renée-Irana Frachon),这也足以表明,这位雕刻家年纪轻轻就已经崭露头角,他对形式和内在孜孜以求,用最小程度的雕琢,将它们融入到一种近乎古典主义的感性美中。
两个博物馆在选择自己的馆藏时,也充分考虑了布朗库西在美国的追随者们的偏好。在两所博物馆中,没有一件作品是在二十世纪50年代以后获得的,只有一个例外。正是在这十年,两所博物馆都举办了自己的第一场布朗库西作品展,无独有偶,美国的第三大艺术中心,费城艺术博物馆也在这个时候购入了布朗库西的不少作品,包括《X公主》。佩姬·古根海姆的藏品依然保留在她的威尼斯宫殿里,并且在1951年首次对公众开放。
事实上,要说1913年军械武器展为布朗库西打造了金字招牌,让他和其他前卫艺术家,马塞尔、杜尚,以及那些“几何主义”“现代主义”艺术家一并,成为现代艺术“躁动和疯狂”的象征的话,这就有失偏颇了。在此之后的十年里,虽然一些现代主义艺术家,像是艾兹拉·庞德(奎恩也赞助了她)和斯泰肯都对布朗库西的作品赞誉有加,但他的赞助商奎恩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支持着他创作。1924年,奎恩去世,便没几个美国人对他的作品有兴趣了,杜尚和奎恩的艺术顾问,法国人亨利-皮埃尔·罗彻(Henri-Pierre Roché)就自己筹钱,买下了这些作品。因为布朗库西的风格和当时的主流审美背道而驰,美国政府把这些作品误认为是抛光厨房用具就不足为奇了。
美国最终欣然接受了布朗库西,和他战前频繁地在美国抛头露面没多大关系,影响更大的是二战后美国主流现代文化的地震。这位艺术家固执地将物质世界一减再减,回归最纯粹的形式,在今天不仅仅成为了一种新的艺术主流,更是艺术消费市场发生突破性变革的标志,足以表明了这种转变有多强大、多新奇。
(翻译:马昕)